易华娱乐-钱取不出来,吕小军赛前热身时试举了一把160公斤,他扭头对教练于杰说,“今天这个杠铃杆细。”于杰一听乐了:“你小子今天肯定会超常发挥。”
这是7月31日,东京奥运会举重项目男子81公斤级决赛现场。和不少运动类似,举重同样讲究手感——这是运动员手握杠铃杆时,对杠铃杆的一种粗细感知。“有时候觉得细,这意味着能握得特别牢固。有时候觉得粗,手有点发涨,那就是状态不好了。”吕小军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解释,告知粗细是他给教练发出的一个信号,之后教练在他每一把试举结束加重量的时候,“心里就有底了”。
37岁的吕小军在举重圈内被称为“不老传奇”,他成为奥运史上夺冠年龄最大的举重运动员。相比国内所受的冷落,他在国外备受追捧。在忠实的海外粉丝眼中,他的举重是“艺术”,身材是“奇迹”,整个人都是“米开朗基罗、达·芬奇等艺术家画笔和刻刀下梦寐以求的完美”。在东京奥运会赛场夺冠后,一名现场裁判围堵他索要签名,此事一度引起国内热议。
事实上,不单单吕小军,拥有多个级别世界纪录,“将力量与技术结合到极致”的中国举重军团,已走红海外多年。
“拼了命了!”这是东京奥运会的最后一场举重比赛,压轴登场的中国87公斤以上级选手李雯雯怒吼一声,将180公斤的杠铃稳稳举过头顶。她刷新了抓举、挺举和总成绩3项奥运会纪录;320公斤的总成绩,比亚军坎贝尔高出37公斤。
8名运动员参加8个单项,斩获七金一银,创造了中国举重在历届奥运会中的最佳战绩。男举4人——61公斤级选手李发彬、67公斤级谌利军、73公斤级石智勇和81公斤级吕小军,包揽了4枚金牌,并且都打破了单项或总成绩的奥运纪录;其中尚未打破的相应级别的总成绩世界纪录,也是由他们创造的。女举4人——49公斤级侯志慧、55公斤级廖秋云、87公斤级汪周雨和87公斤以上级李雯雯,拿下3金1银,其中侯志慧、廖秋云、李雯雯也是相应级别总成绩世界纪录的保持者。
“如果你想在世界舞台上取得冠军,你百分之九十的精力都要用来应对中国队。”一部国外的举重纪录片提到。中国举重队被称为“梦之队”,历来是奥运赛场上的夺金大户。成都体育学院教授杨世勇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自1984年中国参加奥运会至今,举重项目累计获得38枚金牌,在中国各项目金牌数中排名第二,仅次于跳水。此外,中国举重累计获得500多个世锦赛冠军,并且上千次打破世界纪录。
与往届相比,这届奥运会规定每个国家和地区协会只能派出4名男选手和4名女选手,比之前的6男4女配置减少了2名男选手;与此同时,新规要求一个级别、一个国家,只能派一名代表参赛。这意味着,中国举重队的夺金点减少了,并且失去了往常在个别项目中的双保险优势。
“这届东京奥运会备战期间,举重队经历了许多波折和困难,最特殊的在于国际举重联合会对级别进行了调整。”中国举重协会主席周进强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由于国际举联的贪腐、兴奋剂等问题,全球举重运动遭受重大打击,国际奥委会减少了其奥运会参赛规模,并对设项级别大幅更改,这对运动员造成了极大影响。
汪周雨原本是女举76公斤级选手,主要对手是朝鲜选手林正心,几乎每一场比赛都是两人较量,存在不确定因素。2019年2月,在一次比赛中失利后,教练王国新建议她升级别至87公斤级。“87公斤级是一个新设定的级别,尚无对手,而且增体重过程中,随时可以补充营养。权衡之下,教练认为87更适合我。”汪周雨回忆。
一开始她特别抗拒,作为女生,她介意增重10公斤对体型的改变,更重要的是,她担心长胖后对技术动作的体会不敏感。多次沟通后,她逐渐放下顾虑,通过吃一些高蛋白食物来增重。5个月后,她的体重开始稳定在86公斤左右。“升级别后,成绩比以前稳定了很多,我现在算是教练比较放心的那种运动员。”汪周雨说,76公斤级时,她的训练水平是275公斤,而今能够达到297公斤。
以往奥运会中国举重队通常获得5枚左右的金牌,而这次虽然中国举重队的夺金点减少了,却收获7金1银,是奥运史上成绩最好的一次。
“中国队出战东京的有七八十人,除了队员和教练,另外五六十人是保障团队。每个参赛运动员基本都有教练、助教、队医等在内差不多4名保障人员跟着。与之相比,其他国家往往一个队员只配一个教练。”周进强提到,“我们整个团队付出了很多。”
将两倍甚至超过两倍于自身体重的重量举到头顶之上,举重运动员是世人眼中无可争议的大力士。“我是比赛型选手,比方说平时最多能举200公斤,比赛时我能举207公斤。兴奋度和夺冠的欲望被激发后,200公斤对我来说很轻。”吕小军说。
女举最大级别选手李雯雯,在她教练张国政眼中,则是“世界上举得最重的女人”。2019年,年仅19岁的李雯雯入选中国举重国家队,此后连续3年拿到世界冠军,两度打破世界纪录,在她个人级别上展现出绝对的统治力。
李雯雯习惯在每次举重时高声呐喊。因为语速太快,不少网友在她比赛的视频底下询问:“李雯雯喊的‘通关密语’是什么?”“其实她是在提醒自己动作要领,尤其是平时容易犯的一些错误。”中国举重队女队主教练张国政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揭秘,“她经常喊‘贴身上’,就是说杠铃要贴近身体重心。还有一句‘高起高带’,意思是说杠铃要带到位了才能发力,别操之过急。”
许多人视举重为一项纯靠蛮力的残酷运动,然而事实并非如此。举重需要调动身体的协调性、爆发力、肌肉控制能力;外行看来单一枯燥的抓、举、撑,实则技巧性不亚于跳水和体操。
“我练一辈子,一直练到我退役那天,我还没练会呢。”张国政解释,举重看似简单,只是一项抓举、一项挺举,其实相关技术要领很难掌握。“普通人的爆发力只能发挥30%,但运动员要做到80%甚至90%以上。”张国政说,举重时需要用运动神经正确支配肌肉力量,随着杠铃移动到身体不同位置,不同肌肉块或参与发力,或保持静止,到某一点时又要协同发力,以期爆发出最大的力量。
除了要求力量和爆发,举重更讲究精准和控制。“杠铃那么重,支撑面又非常窄,一个动作疏忽了就会导致杠铃重心跑偏。”女举选手汪周雨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提到,抓举包括起铃、引膝、发力、提肘、下蹲支撑等多个环节,其中发力是最关键的一环,“发力的时机、力度都会影响到结果。发力不够杠铃会前掉,发力过头了,杠铃后掉也会导致失败。”
有网友将吕小军一段时长近10秒的抓举拉长成3分钟慢放。“仔细看他的慢动作,杠铃的运动轨迹是最省功的路线!”网友为此感叹,举重是“力与技顶级结合的一项运动”。
同时,举重比赛也是“前场运动员斗勇,后场教练员斗智”的运动,比赛时教练员们在加重台来回奔跑修改重量,这种战术博弈的过程,使得举重比赛充满戏剧性。
根据赛制,每名运动员在抓举和挺举环节各拥有3次试举机会,每项最好成绩相加计为总成绩;两名运动员参赛之间有一分钟间隔,前30秒有两次修改重量的机会,重量较低的先出场。“对手比较多、水平相当的情况下,开把开多少?对手会怎么加?我们加多少?对手修改重量了,我们又怎么改?教练员需要迅速作出判断,并且跟运动员达成一致。”周进强解释称。
本届奥运会上,中国队在战术指挥等方面追求更加精准有效。周进强认为,这个周期在科技助力下,计算得更加精确、精准,“我们能更好地处理好抓举和挺举之间的关系、开把和加重的关系,更好地预测对手会举出的成绩,以及我们怎么应对。”
7月25日晚,东京奥运会男子67公斤级举重决赛,中国选手谌利军在抓举环节开把145公斤成功了,后面两把却接连失手,以至于抓举比赛结束后,落后来自哥伦比亚的对手莫斯克拉6公斤。
挺举第一次试举,谌利军和莫斯克拉都成功举起175公斤。“考虑到莫斯克拉挺举的纪录为180公斤,谌利军至少需要超过186公斤才能把总重量打平。然而,一旦定了186公斤,莫斯克拉的教练团队有可能直接定到181公斤,从而在总重量上以1公斤的优势超过谌利军,这样就会给原本落后的谌利军造成巨大的压力。”北京语言大学田径队教练张泽凯撰文分析称,谌利军教练的战术关键是以战术给对方压力:“需要定超过莫斯克拉最佳纪录180公斤的重量,确保让莫斯克拉先行比赛,同时又不能定太高,导致莫斯克拉下一次的成功倒逼谌利军的极限成绩。”为此,谌利军的第二把重量被定为185公斤。
莫斯克拉第二把试举180公斤失败,第三把试举180公斤成功,将和谌利军的总成绩差距拉开到11公斤。他和教练组开始提前庆祝。压力重新回到谌利军身上,按照举重比赛规则,他必须加重12公斤至187公斤才能取胜。“如果还按照185公斤来试举,总成绩依然落后1公斤,只能取得银牌;按照186公斤来试举,总成绩追平,第三把仍需要挑战187公斤。”张泽凯说。
教练选择了险中求胜的战术,直接把第二把试举重量定到187公斤。这个重量意味着目前67公斤级举重的人类极限。谌利军大吼一声,举起杠铃。187公斤的杠铃在胸前稍停片刻后,他猛地发力,成功将杠铃举过头顶。
187公斤的挺举成绩和332公斤的总成绩均刷新了奥运会纪录,谌利军举起了个人生涯的最好成绩。他把沉重的杠铃摔在地上,和冲上台的教练拥抱在一起。
获得奥运金牌,不仅意味着至高荣誉,也能带来经济收益和更好的职业前景,一定程度上能够改变运动员的命运。不过举重专家杨世勇强调,“不是所有运动员都能练出优秀的成绩”。与很多其他运动项目一样,举重运动员想要出人头地,需要经历漫长的“闯关升级”的过程。
杨世勇介绍,中国举重运动实行以国家队为龙头、以省市区专业运动队为中坚力量、以业余体校为基础和后备军的三级训练体系;运动员由国家培养,层层选拔,进行长期的科学化系统训练。截至目前,全国已有100多个举重训练基地,从事专业训练和业余体校训练的运动员超过一万人。举重运动员通常从10岁左右开始培养,培养一个奥运会举重冠军短则需要8年左右,长则需要10多年。
“小时候苦练基本功,等待青春期力量增长,然后从区队、市队闯到省队,许多队友半路被刷下去了。进入省队才能拥有参与全国赛事的资格,当中拔尖人物,则进一步集合组成国家队。”退役举重远动员罗韧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提到。
吕小军从1998年开始练举重,2005年加入国家队,2009年在世锦赛首次获得世界冠军。此后至今,他几乎垄断了所在级别的金牌和世界纪录。他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目前计划是先完成接下来的全运会比赛,而下一届奥运会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。“如果在明年世锦赛上看到我,不要觉得惊讶,我可能还会出现在巴黎。”
出身农村家庭的吕小军为了减轻父母负担,早年一度放弃举重,干了一段时间货运。而今,以他为代表的中国举重运动员走红海外。东京夺冠当天,吕小军的个人品牌LUXIAOJUN天猫店也进入公众视野。2017年吕小军开始授权运营方在线上开店,将竞技训练与日渐流行的健身日常结合起来。有评论认为,吕小军示范了一种运动员商业化的可能性:通过训练视频、赛场夺冠火出圈,让运动项目走入大众健身的视野。然后利用电商平台提供的创业环境,打造专属运动新品牌。
公号“有马体育”写道:“一举成名、经历了运动人生的高光时刻之后,他们仍然需要再一次寻找生活的道路。如同高考是一座独木桥,运动员退役之后的人生路途,同样是一座窄窄的桥。”曾在江苏省运会上夺冠的罗韧退役后,在老家常州找了份健身教练的工作,直到去年疫情袭来,所有健身房闭门歇业。每月领着1000元的底薪,背负着沉重的房贷压力,他于是给当地的健身房挨个打电话:“需不需要举重教练?”电话打到“NewBe新健身”主理人F哥时,两人一拍即合,共同开办起举重训练营。
“举重入门真的很难,有专业教练指导,一周训练两到三次,也需要至少3个月才能入门。我刚开始玩的时候走过不少坑,后来接触了体制内举重,跟着退役运动员学习才慢慢进步。”今年36岁的F哥训练了一年半,如今在69公斤上已接近国家三级的水平。
“每次突破自己,将杠铃举过头顶再砸下去的感觉很解压。”F哥说,他希望练举重的普通爱好者越来越多,为此今年他和罗韧、伦敦奥运会亚军吴锦彪等人开始筹办“2021第一届LUXIAOJUN杯国民举重赛”。“这是只针对业余爱好者的比赛,不允许专业运动员参加,目的是让普通爱好者也有个交流竞技的平台。”F哥说。
只有把整个举重健身市场做大了,举重运动员们在离开赛场后,才更有可能找到市场需要和认可的出路。与此同时,举重在民间的普及同样能够反哺赛事,因此在专业圈,这个命题同样受到关注。
“举重项目不被关心支持和了解,参与度就会慢慢萎缩下去。”国家举重队女队主教练张国政提到,中国举重争金夺银的同时,眼下正面临人才危机。“过去全国性比赛顶峰时期有五六百人参赛,赛程持续十几天;而今参与人数通常100多人,赛程历时4天左右。”人才短缺的另一个表现是,“有的级别成了‘独苗苗’,一个运动员倒了,就等于整个级别都倒了。”
当中国举重队频频夺牌,圈外人对举重的认知往往还停留在负面印象:肥胖,长不高,压垮身体,没前途,这导致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加入其中。谌利军10岁那年,被老家举重教练蒋益龙相中。刚开始蒋益龙动员他去体校训练时,谌利军的母亲并未答应。“她觉得练举重太苦了,而且担心练了长不高,以后找老婆都困难。”谌利军说,待到后来自己慢慢长高了,母亲才打消这一疑虑。
“为了举重项目的发展,我们一直在为未来布局。前段时间备战这么紧张的情况下,我们中心还组织了举重趣味赛,搞了很多培训,作了很多努力。”不过张国政表示,人才紧缺的局面难以在短期内得到改善。
“有次在希腊参加比赛,现场座无虚席,黄牛票炒到100欧元,连走道都坐满了人。”张国政说,“我也很期待在举重人的努力下,未来举重运动能够大江南北遍地开花,并且反哺到这项赛事。”